谈谈各地的“白事”文化

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绕不过去的,既然我们无法阻止,在尽了人意之后只好默默接受这天意,无需过分伤心,外人说这话总是很容易,脱口而出,分量如鸿毛,直到亲身作为当事人时方知此话重若泰山,出口易,体会难。

有死即有葬,每个地方、每个民族的葬礼形式皆有不同,而这不同处,往往便体现着文化的特色与思维的差异,如西藏藏族人不留墓穴,行“天葬”礼,意即“天生其命,命仍归天”,体现着对自然的尊重与敬畏,大学时同班有一西藏同胞,闲聊问他是不是以后也要天葬,他脱口而出“肯定呀,看来与是否受过高等教育无关,是他们的生活理念。

而维吾尔族人,则白布一卷埋入土,数墓相连,称为“麻扎”,视作圣地。而汉人之墓葬文化,仍可细分,如中原多平原,人死葬于田间,几代之后,多复耕为田,或层墓相叠,不知何墓为何人,而南方多山,人葬山林,谨选方位,细择风水,墓与墓间相隔皆有距离,只要有后人偶尔清理,数十上百年仍清晰可辨,对祖先墓穴的祭拜,是维系家族框架最重要的途径,南方之墓较中原更易保存,这应该是南方人宗法家族观念比中原人乃至北方人强的最大原因之一。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多丧葬仪式与墓穴文化大感兴趣,每至一地,必问丧礼有何仪式、人埋于何处、如何埋,因此话题带走避讳性,故往往惹人生怨。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其代表着结束,只要未结束,一切都还有可能,而一旦结束了,一切都失去意义。对于死者的态度,体现着人们的良心,因为死者已经不可能再报答你或报复你什么,你对死者所做的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丧葬文化体现着人们对死者的态度,也蕴含着对人生的思考,它是文化特色的一个重要展示面。

我是湖南人,据我粗略估计,三湘之地丧葬文化与别地大有不同,因此我粗做此文,一可使诸位从此处着手知我湘人文化见一地风情,二则此方面的知识是较少接触到的,有猎奇之乐。 葬礼可称为乡村之中最为重要的事之一,与丧事有关的每个人都得严肃、紧张起来,一来事情来的仓促,逝期难料,又得全部在三四天里料理妥当,二来葬礼也最繁琐,任务量最大,家属们多半已伤心得失去理智,帮不上什么忙,全靠少数几个人周旋。

提到家乡的丧事,首先联想到的是铳,铳是一种小管状炮筒,利用火药发出震耳巨声,殉葬专用。人死必放铳,放铳则必有人死,人死无外乎昼与夜两个时间,若是死在日间,便立即通知专人前来放铳,宣告有人离世,而不幸死在夜间,则待到第二天凌晨五点余,铳声便轰鸣了,从日出至日落,十余小时不停有炮声在你耳边横冲直撞着,一股刺鼻火药味弥漫在空中,正常人都会神经衰弱起来,这种东西,实在是太不文明了,滥用烟花鞭炮而自以为是阔气,亦是如此。 铳声响后,道场先生们也陆陆续续请来了(道场先生说是道教,但据我的观察,他们是儒释道无所不拜的,大概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拜的是什么,在新化游玩时,友人村里的道场先生竟是共产党员,这个笑话便可以往两头理解了。),在主事大厅里悬挂好各类佛像道像,摆好唢呐锣鼓等乐器,贴上予以本地庙王土地的敬词,给遗体脸上盖上一块新毛巾(因此乡人相当忌讳此动作,小孩玩闹时往脸上盖毛巾是要挨打的),脚前点上长明灯,先期工作便已完成。 遗体在家中一般只停放两夜,有的人家为现示家产殷实,便会多放几天,冬日还好,夏日即使用上水晶冰棺,也是会有异味的,隆重的丧礼是为缅怀、尊重逝者还好,若是为那卑劣的虚荣心,借老子的尸,摆儿子的阔,这种孝便是完全的不孝,白白的折腾逝者的遗体,死亦不得安宁,还是入土为安的好,其实只要在逝者生前无负良心,死后心怀尊敬与思念,又何必在逝后周章不断,明堂弄尽,做作地号哭呢? 人死后第二天即办酒席,益阳方言里称作“吃肉席”,参加葬礼,则说成去某某处“吃肉”,我思考过多次,亦请教过许多乡间先贤,“吃肉”这一典故之由来仍不得其解。“吃肉席”上亲朋邻舍都将前往悼念,但说是悼念,其实除了自家人,又真的有谁会衷心的悼念呢?他们只不过是看着这一席酒肉来例行仪式,抱着看闲与看热闹的心态罢了,闹哄哄的屋前坐着一大堆喝红着脸吃油着嘴的,熙熙攘攘大吃大喝,时不时大笑一声说些俏皮话或望着灵堂里的顶着孝双眼通红的孝子孝孙们与左右唠叨几句闲话,若未亲身经历过,是体会不到那种悲哀与酸楚的。 酒席之中,司仪会不时大喊“孝子贤孙磕头!”(想起我幼时曾在上课前值日生喊“起立”时叫过这句话,最后让老师使竹片痛打一顿。),这时带孝者立即面朝宾客们跪下磕头,大家需齐声高答一句“请起”,此项仪式即暂时告一段落。 酒席过后,大约两点钟,便开始游庙,即道场先生领着众逝者家属于附近庙、土地等地界(丧礼、祭拜时鬼神所居之村称为某某庙,村再细化则称某某土地,可以理解为同一块地,在阳间存在,在阴间亦是存在的,“庙、土地”是阴间行政划分的专用名词)上转一圈,前方由两人扛着大锣大鼓开道,不时敲上一声,鼓手后边是放铳手和鞭炮手,然后是身穿鲜艳颜色道袍持着铜钟口中念念有词的道场先生。走在最后的是逝者家属,孝长子双手奉住神主牌位行于队列之手,手拿着垫膝盖用的草把(即“刍狗”)向于路旁鸣放鞭炮的邻人磕头致谢。放鞭炮是我们家乡展示尊敬与祝愿的礼节之一,而在送葬时按礼凡是放了鞭炮者皆可以得事主一毛巾一包烟,回赠毛巾这一寓意我也没弄明白,有时一想,农村里的名目繁多的习俗与禁忌若是去深究其来龙去脉,是很有趣味与文化韵味的。

游完庙便到了傍晚,给逝者换上新衣后便要入棺了,换衣值得细说一番,不知别处是否与我家乡相同,即由儿子一般是长子将寿衣穿热后再给老人穿上,习俗里说是会给儿子带来好运,我也曾听说过两兄弟为了争做“热衣者”讨此好彩头而于灵床前大打出手的愚事,真是可悲可叹。换好手衣后便要入棺了,棺中放有大量的石灰与殉葬品,供家属们瞻仰最后一面,棺盖就将钉死,这时便到了整个葬礼的高潮,一个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人从此将永别,熟悉的脸再也无法触摸得到,想必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将情难自已,家属们哭得最痛彻心扉也在此时,往往爱人儿女趴在棺材上痛泣,泪水化作条条细流,洗净了纯黑的棺盖。 到了晚间,道场仪式便正式开始(近来流行在道场仪式前请乐队闹腾几个小时,这时便可以看到此般奇景:灵堂之外,乐队敲锣打鼓唱着庸俗的歌儿,或是说着黄段子,逗得一帮围观的闲人哈哈大笑,不远处灵堂的棺木里躺着一去不返的逝者,跪着眼泪未干的亲属们,此种对比,让我不能理解他们这么做的逻辑,见之既有种咽下苍蝇式的恶心。) 道场仪式因其实在太过繁琐,我无法全然记清,便择要者述之。仪式的重头戏是唱赞歌,即道场先生领着逝者家属围着大棚不停转圈然后挨个向众人吟唱着浮夸庸俗的祝福语,被赞者施与赏钱,众位看客此时的眼睛便开始放光,紧盯赏钱,观察面额的大小,或惊叹或鄙夷。 转圈得持续几个小时,若是家属不上道(给的赏钱不多),便会转得更久,越转越快,而且需不时的突然停下磕头,体力不好者绝对不能支撑下去,转完这数小时,必已腰酸背痛,双腿麻木,披麻戴孝是一个要持续三四天的“体力劳动”,这三四天里心中悲痛不说,吃不好睡不好,而且此时处在音响与乐器制作的巨大噪音中,还有如此繁琐而劳累的祭拜仪式,因此一场葬礼完后,家属们往往像生了一场大病。丧礼与祭拜必不可少,但如此伤心劳力实无必要,向文明精简化上进步,相当的迫切。 夜间到了十二点,便是晚间仪式的最后一项内容,即由长子攀上一座用椅子搭成的桥,四周糊上符纸,我估摸此时由子先行代父前往奈何桥打探阴间之意,从桥上下来后,众家属围成一团焚烧完数十斤纸钱(不太“低碳环保”),便宣告结束,准备明天的归山。

归山意指出殡,大概是说人的祖辈起源于山岭,死后也需回归山间。出殡时辰在早晨八九点,大约八个汉子给棺材系好粗绳穿好横木后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司仪一声令下,八个汉子与众人一起大喊“起喔!”(家乡平常抬东西时是忌讳这么喊的,喊错了,碰到迷信者是要挨嘴巴的)。抬棺材的汉子们大多是本家或是同村的青壮年,一趟下来汗如雨下,双肩磨破,有的甚至扭伤腰肩,然而却是没有金钱报酬的,往往只得几包香烟与铁桶,不知道给桶是什么含义,近年听说“抬殇”也开始要钱了,让我感觉很失落,乡间的人情温暖竟也被市场化之浪潮冲刷待尽。) “起喔!”一喊,一时鞭炮、烟花、铳大响,家属一起嚎哭,场面震撼人心。逝者家属们列队行走,头顶一块大白布,折成三角状披至腰间手中各拿一个草把,随时磕头,长子手捧遗像走在最前,路经之处,也是有邻人自发放鞭炮送行的。有两人各扛一把坚实长凳随棺奔走,供八位汉子歇息时承放棺材用,因为棺材在下葬之前是不可沾地的。

出殡途中是必要耍殇的,“殇”于我益阳方言中是棺材的意思,“耍殇”意即耍弄棺材,在送棺材上山的路上,抬棺材的汉子们肩抗横木手抓麻绳,将棺材前后上下左右的抖动,将近千斤的棺材玩弄出许多惊险的动作,引得看热闹者阵阵惊叹,于他处看来,此种因为是不尊重逝者,然而我们哪儿的习俗却是认为耍殇的时间越长、花样越多,主人家的财运愈好,给抬棺夫们的打赏亦愈多,对于此风俗,我是不太支持的,其野蛮性与危险性实在太高,折腰断腿,时有发生。 到了山间挖好的墓穴旁,经过一番祭奠仪式后,便开始下葬,此时照例有家属扑在棺木上痛苦不已,经人劝导后方离开,棺材吊下后便开始一铲一铲地堆土,堆到与地相平后众人手各持一粗棒,一棒一棒地将土杵实,然后做好坟堆,此项工程便告结束,进入葬礼的最后一程——焚烧灵屋及逝者衣物,灵屋于人死后不久便开始请匠人前来扎,使竹签与薄彩纸做成,大概长六尺,宽四尺许,做得富丽堂皇,精致极了,一般前部是座大宅子,家居用品一应俱全,甚至看门犬及细若指甲盖的板凳之类都有,近来还有增添美女“小三”之类,如此恶俗之事,暂不多谈,屋后使纸扎有三座大山,分别是金山、银山与煤山,其中寓意不言自明。小时我对这竹艺匠人的手艺羡慕、佩服极了,甚至还想去学这门手艺,不知真去学了,我的人生又是一番怎样模样。 幼时的我对直接将这样一座精美的“宅子”给烧了感到相当惋惜,故一直在旁转悠,蠢蠢欲动地想“抢救”哪怕一扇门、一盏灯、一片瓦收藏也好,在大人们的巴掌威胁下只好做罢,因为扰动逝者之物是视作大忌讳的。

家乡的风俗凡是家中有人逝世,家属们有七日除了店铺是不能去他人之家的,否则视为不吉利,这可苦了孩子们,习惯了四处闲逛的他们便像坐牢一样数着日子过活。

幼时对亲人的逝去可能当时并不太在意,等到长大些许后,明白了死亡是什么,知道永远也再见不到其人时,真正的伤心才会袭来,又或到了二十来岁,偶尔在路旁看到个满头银发的佝偻背影,突然想起了那逝去已十余年的祖父母,忆其幼时受的细心照顾,与无尽的恩情,才会在心中道一声愧疚与感激,惆怅半日,愧的是自己只索未曾报,感的是他们只施舍未曾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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